阿勒泰的角落

感想

描写新疆的日常生活,虽然在中国,虽然是中文,但几乎也会给我异域之感。这一段金鱼的描写:

“在那时,当地人都还没见过真正的金鱼,只见过画片和电视上的。这样的精灵实在是这偏远荒寒地带最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的尤物——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妙曼地晃动、闪烁,透明的尾翼和双鳍像是透明的几抹色彩,缓缓晕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而窗外风沙正厉,黄浪滚滚,天地间满是强硬和烦躁……”

直让我想到百年孤独里马孔多镇上吉普赛人带来各种奇珍异兽的场景。


在河边玩耍的这一段对太阳和人体知觉的描写非常传神,几乎都能够感同身受:

在河边一个人待着,时间长了,就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会说“白花花的日头”了,原来它真的是白的!真的,世界只有呈现白的质地时,才能达到极度热烈的氛围,极度强烈的宁静。这种强烈,是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最轻微的碰触都无力承受的。我们经常见到的那种阳光,只能把人照黑,但这样的太阳,却像是在把人往白里照,越照越透明似的,直到你被照得消失了为止……那种阳光,它的炽热是你经验中的现实感觉之外的炽热。河水是冰冷的,空气也凉幽幽的,只要是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寒气飕飕飕地蹿着……可是,那阳光却在这清凉的整个世界之上,无动于衷地强烈炽热着……更像是幻觉中的炽热。它会让人突然间就不能认识自己了,不能承受自己了。

一瞬间记忆回到在尼泊尔的那个夏天,在博卡拉旁的小镇,和一群伙伴去野外的小溪流游泳。第一次接触这样的野生水域,那个时候应该是刚刚适应无限自由泳的初期,同时也还不适应放飞自我。先是下半身浸入水中,然后一点一点往水深处走,直至水面漫过胸口,然后就不敢动了。我还记得同行的那个德国女孩一脸鼓励的眼神看着我。结果到头来还是没做好心理建设,在水中静静带了一会,就慢慢退出去了。或许是对野生水域的天然畏惧,或许是人太多放不开,或许是单纯的担心衣服湿透了怎么干(其实基本上已经全湿了,后来出水后回家路上半个小时不到就被挂头上的太阳完全蒸干)。最后唯一记得的是这种全身浸在冰凉水源中同时感受着头顶的盛夏炙热所带来的强烈对比,几近出现人体感知功能的短暂性紊乱。

当地少年还尝试从一两米高的吊桥直接跳入水中,倘若是现在的我,或许会有勇气也去尝试一下吧。

再后来去红原草原徒步.中途有一条横亘的溪流,水流湍急,但也绕无可绕。短暂思考后找到较前的河岸光脚踩进水中,脚掌触到水底的石头,光滑而冰冷。整个人都能感到溪水流动带来的强烈冲击,literally踏着石头过河,水宽大约3米。这种野生场景的水域对从小生长在城市里的人来说真的有着天然的吸引和恐惧。

我真的好想好想去新疆啊。这其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原因。
无论如何,我都和新疆有约。

书摘

自序

其实,我之前在学校读书,之后又出去打工,在家里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却正好处在最富好奇心和美梦的年龄。那时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都挥之不去,便慢慢写了出来。::如果说其中也有几篇漂亮文字,那倒不是我写得有多好,而是出于我所描述的对象自身的美好。::哪怕到了今天,::我也仍然只是攀附着强大事物才得以存在::。但是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强大起来。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

它总是比我们更轻易地抛弃掉不好的记忆,所以总是比我们更多地感受着生命的喜悦。

我们的裁缝店

“家里鸡少了公公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家里鸡很多吗?” “多得很。” “五十只?一百只?” “七只。” “啊——”太不可思议了,“七只鸡少了三只,你公公还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 当地男人不过问家务,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年龄小的就更难对付了,干脆紧紧搂着我妈的脖子,拼命亲她,让她气都透不过来,再口口声声地喊她“妈妈”、“亲爱的妈妈”。 到了后来,我们的价格降到了和小上海家的一个档次,实在是没办法……

我们想辞她,又不好意思开口,这个女人笨是笨了点,但人家又不是故意笨的。

当地的孩子们小的时候都很白,很精致,目光和小嗓门水汪汪的,头发细柔明亮。可是稍微长大一些后,就很快粗糙了,轮廓模糊,眉眼黯淡。恶劣的气候和沉重的生活过滤了柔软的,留下了坚硬的。

在那时,当地人都还没见过真正的金鱼,只见过画片和电视上的。::这样的精灵实在是这偏远荒寒地带最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的尤物::——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妙曼地晃动、闪烁,透明的尾翼和双鳍像是透明的几抹色彩,缓缓晕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而窗外风沙正厉,黄浪滚滚,天地间满是强硬和烦躁……

还有的人自己送布来做,做好后却一直凑不够钱来领取,只好任其挂在我家店里,一有空就来看一看,试穿一下,再叹着气脱下来挂回原处。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的一件小花衬衣也在我们这儿挂着,加工费也就八元钱,可小姑娘的妈妈始终凑不出来。也可能手头不差这点钱,想着反正是自己的东西,迟一天早一天都一样的,别人又拿不走,所以也不着急吧。但小姑娘急,每天放学路过我家店,都会进来巴巴地捏着新衣服袖子摸了又摸,不厌其烦地给同伴介绍:“这就是我的!”……就这样,穿衬衣的季节都快过去了,可它还在我们家里挂着!最后,还是我们最先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当这个孩子再来看望她的衣服时,我们就取下来让她拿走。小姑娘那个乐呀!紧紧攥着衣服,满面喜色,欢喜得都不敢相信了,都不敢轻易离开了。她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看我们都不理睬她了,这才慢吞吞挪出房子,然后转身飞快跑掉。

她有着猫一样紧凑明艳的容颜,目光像猫一般抓人。举止也像只猫,敏捷优雅,无声无息。常年粗重的劳动和寒酸的衣着似乎一点也没有磨损到她的青春的灵气,反倒滋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鲜鲜的野气。

喝酒的人

我妈说,她年轻时在兵团,是连队“姑娘排”的,每天都会在地里干到好晚才下工,一回到家,骨头都散了,浑身酸胀。为了能够睡个好觉,保证第二天的精神,宿舍里一帮子姑娘们就逮着酒瓶子一人猛灌一口,再昏昏沉沉上床睡觉。时间一久,就上瘾了。 至于外婆,我想大约也是同样的原因吧。艰苦的生活太需要像酒这样猛烈的、能把人一下子带向另一种极端状态的事物了。

尤其看到那些喝醉了的人,眼神脆弱又执着,脚步踉跄,双手抓不稳任何东西。他们进入另外的世界里了,根本不接受这边世界的约束,甚至生命的威胁也不接受。真的觉得酒实在是太神奇了,温和的粮食和温和的水,通过了一番什么样的变化呢?最终竟成了如此强烈不安的液体……当我们一日三餐,吃着这些粮食,喝着这些水,温和地日滋夜补,谁能知道它们在我们身体内部,在更为漫长的时间里,又进行着一些什么样的变化……当我们一日日老去了,身体被疾病打开了各种各样的缺口,当我们拄杖蹒跚地走,神志也渐渐模糊了……人的一生,莫非也是一场缓慢的酗酒过程?突然想到一个词:殊途同归。

他侧过脸去的时候,我看到这孩子的额头高而饱满,眼窝美好地深陷了下去,小鼻梁圆润可爱地翘着,脸颊鼓鼓的,下巴好奇而夸张地往前探着。真是一个精致完美的侧影。这是只有年幼的生命——一切最初的、最富美梦时刻的生命——才会呈现出来的面目。

叶尔保拉提一家

生活一旦稳定下来,繁杂的细节就出现了。而生活动荡时,家居简便清晰。

河边洗衣服的时光

阳光滚烫,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抬起头来,却一片静止。我的影子在闪烁的流水里分分明明地沉静着,它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很奇怪地存在于世界上,似乎每一秒钟都停留在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状态中,一瞬间一个惊奇,一瞬间一个惊奇。我的太多的不明白使我在这里,又平凡又激动

夏天的那些日子里,天空没有一朵云,偶尔飘来一丝半缕,转眼间就被燃烧殆尽了,化为透明的一股热气,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四周本来有声音,静下来一听,又空空寂寂。河水哗哗的声音细听下来,也是空空的。还有我的手指甲——在林子里的阴影中时,它还是闪着光的,可到了阳光下却透明而苍白,指尖冰凉。我伸着手在太阳下晒了一阵后,皮肤开始发烫了,但分明感觉到里面流淌的血还是凉的。::我与世界无关::。

在河边一个人待着,时间长了,就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会说“白花花的日头”了,原来它真的是白的!真的,世界只有呈现白的质地时,才能达到极度热烈的氛围,极度强烈的宁静。这种强烈,是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最轻微的碰触都无力承受的。我们经常见到的那种阳光,只能把人照黑,但这样的太阳,却像是在把人往白里照,越照越透明似的,直到你被照得消失了为止……那种阳光,它的炽热是你经验中的现实感觉之外的炽热。河水是冰冷的,空气也凉幽幽的,只要是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寒气飕飕飕地蹿着……可是,那阳光却在这清凉的整个世界之上,无动于衷地强烈炽热着……更像是幻觉中的炽热。它会让人突然间就不能认识自己了,不能承受自己了。

于是,一个人在河边待的时间长了,就总会感到怪怪地害怕。总想马上回家看看,看看有多少年过去了,看看家里的人都还在不在。

它们都有着修长俊俏的尾翼,这使它们和浑圆粗短的麻雀们骄傲地区分开了。另外它们是踱着步走的,麻雀一跳一跳地走;它们飞的时候,总是一起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蜻蜓点水一般优雅和欢喜,麻雀们则是一大群“呼啦啦”地,一下子就蹿得没影儿了。

有人在对岸饮马,再骑着马涉水过来。他上了岸走进树林里,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想循着湿湿的马蹄印子跟过去看一看,但又想到这可能是一条令人通往消失之处的路,便忍不住有些害怕。再回头看看这条河,觉得这条河也正在流向一个使之消失的地方。

孩子们

本来小库兰还有满头蓬松浓密的金发的,还是自来卷的呢,和她的绿眼睛一配,整个人跟洋娃娃似的稀罕。可是后来……后来,她想让爸爸给自己买裙子(当然,一定是我妈怂恿的,这一带只有我家店里卖小孩裙子……),就天天对她爸爸含蓄地嚷嚷:“热,热,热……”她爸爸就当真了,三下五除二把倒霉的库兰剃成了小光头。这下这小孩再也不喊热了,也不指望新裙子了。重新混入肮脏的孩子群中,手持大棒,勇敢地追狗,把这片草场上所有的狗追得从此没有一只敢靠近我们这片帐篷区。

我所面对的是一种古老的、历经千百年都没什么问题的生活方式,它与周遭的生存环境平等共处,息息相关,也就成了一种与自然不可分割的自然了。生长其中的孩子们,让我感觉到的他们的坚强、纯洁、温柔、安静,还有易于满足、易于幸福——这也是自然的。

深处的那些地方

我们在山里的作息时间都是以阴影长度计算的,根本不用钟表。

在这山野中随意四去,其实始终是侧身而行的。山野是敞开的、坦荡的,其实又是步步阻障、逼仄不已的

也足够来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钻进衣服里

和喀甫娜做朋友

所以那时候,生活多么闭塞、寂寞而艰难。牧人们在遥远寂静的游牧生活中四季往返,深深地淹没在茫茫山野之中……这时,在夏牧场某条牧道上,或某场盛大的婚宴上,两个很久以前就相识的人突然迎面碰到,那是多么不容易啊,多么令人惊奇快乐!所以一见面就立刻起身寒暄,一口气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情况问个周详——这不但是情理中的事情,更是庄严慎重的事情。::生活带着人们在荒野里四处流浪,谁又知道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呢?::谁知道今后的命运又会有着什么样的面目呢?

喀甫娜牵着马,笑着走着,不时回头看我。马一步一停地慢慢打着晃儿走,我高高坐在上面,轻轻地左摇右摆。脚下是铺展到山谷尽头的碧绿深厚的夏牧场草甸,左面是群山,右面是森林,环绕着的是河。

至于那些生来就对周遭万物进行着损害的,快乐而虚妄的灵魂,因为始终不能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何不妥,也会坦然轻松地过完一生,又因为毫无遗憾而永远消失。让世界波澜不起。但愿如此。

在桥头见过的几种很特别的事物

但是对老鼠来说,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是与任何人都无关的呀!我们不是靠自己凭空“变”出了粮食,而是通过大地得到了粮食——我们是服从自然的规则而得到了它们,服从这规则而生存。老鼠也同样如此。我们运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寻求食物,老鼠同样也在运用它们那点有限的能力生存着。虽然在我们看来,那是可耻的“偷”……但是,要不然的话它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们出于本能生活,老鼠难道不也在出于本能生活吗?

只是,为什么受到比我们强大的事物的伤害,就是命运。而吃了老鼠这样弱的事物的亏,就仇恨它,认为全都是它的不对呢?

幸好老鼠们从不曾知晓过人的情感(从来不知自己原来竟是“坏家伙”……),而::一无所知地幸福着,单纯美满地苟活着::,并由此而永不会产生对“生”的厌恶,而愿意继续生机勃勃地繁衍下去。

点豆子

不过我也有些怀疑呢:干燥的大地,坚硬的种子,简单的操作,食物就是这样产生的?劳动的力量真是巨大啊,还有大地的力量,种子的力量。种子像是这个世上所能有的一切奇迹中最最不可思议的。想想看:它居然能在最最粗砾的大地上萌生出最娇嫩的芽,居然能由一粒变成很多很多。

金鱼

热带鱼当然生活在热带喽。可我们这是寒带,外面冰天雪地的,一年之中,冬季长达半年呢。我妈就想方设法给它们创造温暖的环境,还买了温度计插在水里。每到晚上睡觉前,都会在鱼缸上搭上衣服,捂上毯子,压上枕头。只差没把它搂在怀里睡了。 后来还是死了。 怎么死的? ……热死的…… 那次搬家,一到地方,就立刻给冰凉的房间生起炉子,然后把鱼从怀里掏出来(呃,怕冻着,兜在盛了水、扎紧口的小塑料袋里了),放进换了新水的鱼缸。再把鱼缸高高放在最暖和的地方:铁皮火墙上。后来给忘了这事,铁炉子烧得通红,火墙也滚烫,鱼缸水直冒烟……鱼就给煮熟了……

一天特别冷,早上起来揭开鱼缸上的毯子一看,水面上凝了一层薄冰,所有的鱼都斜着身子在水底晃动,快不行了。我们连忙给换水,把鱼一条一条捞出来,放进一只只小碗里隔离开来单独养。到了晚上,差不多所有的鱼都缓了过来,只有一条翻了肚皮。一看就知道不行了。我们都很难过,舍不得它死,虽然平时这条鱼最霸道最不讲理了。 但后来又发现它的嘴还在微微地翕动着,我妈就用两个指头捏住它,另一只手轻轻地用指甲盖掀着它的鳃——她认为给鱼做人工呼吸就应该这样。这样子弄了一会儿,再把它放进一只注了一小口清水的塑料袋里,把袋口扎紧。然后小心地放到怀里,塞进双乳间,用胸罩兜着。然后半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就那样躺了大半夜。后来,那条鱼,还真给捂活过来了。”

尤其是我妈和我外婆,在她们的那个年龄上,她们所渴望的幸福、她们对美好生活的理解,肯定和我是不一样的了。在红土地,我想的是:总有一天会离开的。而她们则想:就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的话也不错呢……

金鱼在水里游,像是这世上没有的一种花朵。细致的鳞片在水波回旋处闪烁,世上永远没有一种宝石能够发出这样的光芒。它的鳍与尾袅袅款款,像是缭绕着音乐。金鱼就是浸在水中的舞蹈!它轻盈地上升,袅袅篷开绚丽的尾,像张开双臂一般张开透明的双鳍……又缓缓下沉,向我游来……鱼能在水里游,就像鸟能在天空飞一样神奇

三个瘸子

可是琼瑶这家伙,不管什么动静都会叫。哪怕原野上一公里以外有人毫不相干地过路,它也会负责地嚷嚷一番。 但我们还是有办法分辨出到底哪种吠叫有必要出去探视。因为我们有赛虎这个“翻译”啊。 如果琼瑶只是闲得无聊,冲远处的过路人随便叫叫,赛虎闻若未闻,有力无气地趴在床下的窝里瞪着眼睛发呆;若真出现了什么令狗不安的实际情况,赛虎会立刻用没受伤的爪子撑起身子,支着耳朵紧张地沉默几秒钟,然后回应一般跟着琼瑶一起狂吠。没有一次不准的。 看来,只有狗才能听得懂狗的语言啊